15年10月5日,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评委会宣布当选名单时,屠呦呦正在家中洗澡。
哗哗的流水声太大,她听不清电视里的声音,获奖喜讯是由老伴李廷钊转述的。
成为第一个拿到科学类诺奖的中国籍学者,屠呦呦情绪平静,她说自己身体不太好,只能”尽量去”领奖。
两个月后,在瑞典卡罗林斯卡学院,85岁的屠呦呦从国王卡尔十六世手里接过了诺奖证书和奖章。主办方给予屠呦呦最高礼仪——允许她坐着演讲。
屠呦呦上来就说:
“这(诺贝尔奖)不仅是授予我个人的荣誉,也是对全体中国科学家团队的嘉奖和鼓励。”
四年前斩获有“诺奖风向标”之称的美国拉斯克医学奖时,屠呦呦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有人私下讲:
“她从来没有承认过别人的工作,现在的致谢被认为是缺乏诚意的。”
成长
1930年12月30日,宁波开明街508号的屠濂规夫妇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女儿——他们的第四个孩子。
屠濂规看到女儿哭声轻柔,好似小鹿鸣叫,想起了《诗经·小雅》中的一句诗: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从这首欢快的迎接远方客人的作品中,屠濂规选取“呦呦”二字入名,希望女儿像原野上吃草的小鹿一样无忧无虑。
屠家家境殷实、思想开明。在那个女孩子普遍裹脚的年代,屠呦呦5岁便被送进幼儿园、6岁更是升入当地著名的崇德女校读书。
女校开学那天,屠呦呦看见校门口有一群流氓正往校园里扔砖头起哄,吓得停下脚步。父亲拉紧她的手,说:
“读书能让你成为了不起的人,但是也需要你付出很多辛苦和努力,甚至有些艰苦,并不比缠足轻。”
屠呦呦想起曾经听过的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故事,自家隔壁天一阁子孙“宁得一本书不要一担银”的故事,整了整书包,勇敢向学校大门走去。
崇德女校有座实验楼,被外面人诋毁为“拿小孩眼珠炼银子”的地方。但屠呦呦偏偏喜欢上实验课,她最爱趴在显微镜前,观察平时用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世界。
40年秋,日军对宁波大规模使用细菌武器,致使超过130名市民感染鼠疫病亡。屠家被划入疫区,房屋尽数烧毁,只好搬入屠呦呦的外婆家居住。
来年夏天,屠呦呦染上江南地区的常见传染病——疟疾。
当时,宁波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奎宁已被日寇全部抢走。父亲请来老中医为屠呦呦把脉开药,给她讲东晋葛洪在宁波灵峰山种草药救人的传说。
伴随着对中医药的神往,屠呦呦喝下了苦涩的药汁,不久痊愈。
往后几年,罹患肺结核、战乱停课这些,都没能阻挡屠呦呦继续读书。高中时,班上许多同学考试交白卷,而屠呦呦的平均成绩还能保持在70分以上。班主任勉励她:
“不要贪婪生活的宁静,应该有面对暴风雨的勇气。”
51年高考,屠呦呦被北大医学院药学系录取。大四细分研究方向时,她选择了冷门的生药专业。
生药,就是原生态的动、植、矿物类中药材,与西医中的成药相对应。这个专业需要学生阅读大量古籍和观察显微镜切片,很枯燥,但最契合屠呦呦的中医情愫。
55年毕业后,屠呦呦以优异的成绩留京,分配在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工作。
那段时间,屠呦呦顺风顺水。事业上,她报名参加了中医培训班,学会了“变毒草为良药”的中药炮制技术;生活中,她与高中同学兼同乡李廷钊成婚,四年生下两个女儿。
改变发生在1967年。
尝试
64年越战爆发后,美越双方都受到恶性疟疾影响,大幅减员。
当时,恶性疟原虫已对使用多年的奎宁、氯喹等药物产生抗性。美方先后花费4.5亿美元、筛选了21.4万个化合物研制新药,仍进展缓慢。
64年,毛主席会见越共党政负责人时,对方希望中国帮助解决疟疾防治问题。毛主席应允,要求将疟疾防治药物的研究工作作为一项“紧急援外、战备重要任务立项”。
67年5月23日,国家科委、解放军总后在北京饭店召开“疟疾防治药物研究工作协作会议”,从化学合成、中医中药等方面入手,确定了研究计划。为保密起见,该计划以开会日期为代号,简称“523”任务。
起初,“523”任务开展并不顺利。军事医学科学院合成的几种防疟新药疗效有限,全国范围内也没有筛选出有用的中草药提取液。
69年1月21日,“523”办公室主任白冰秋一行三人来到中医研究院中药所,邀请这家擅长用现代技术提取中药成分的单位加盟。白冰秋诚恳地说:
“中药抗疟已做了好多工作,但未解决问题。我们经验少、办法少,希望你们能参加此项任务。”
由于中药所各大专家遭受动乱冲击,重任便落在了既无留学背景、又无世家传承的屠呦呦身上。
当时,丈夫李廷钊正在云南下放。屠呦呦无力分心,只好将4岁的大女儿送去幼儿园全托,不满半岁的小女儿则被外公外婆接回宁波照料。
对这件事,小女儿李军多年后仍心存芥蒂:
“爸爸妈妈只是一个称谓而已,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就不能理解,那时候他们为了科学和事业能舍弃自己的家庭,连孩子都不要。”
三个月后,屠呦呦从古药方中筛选出640多种用来治疗疟疾的草药,整理编写成《抗疟单验方集》一书。
经过对书中草药的提取尝试,屠呦呦发现,胡椒的提取物对小白鼠体内疟原虫的抑制率高达84%。然而,中药所的同志带着胡椒提取物去海南疟区做临床时,却验证出胡椒只能改善症状,不能杀虫。
这时,中药所最早参与“523”任务的另一位研究员余亚纲建议扩大筛选范围,他依据上海中医文献研究馆汇编的《疟疾专辑》,又汇总出近百种药方。
经过测试,对鼠疟原虫抑制率近99%的矿物雄黄和超过68%的植物青蒿脱颖而出。然而,作为一种砷硫化合物,雄黄加热后会被氧化成剧毒的三氧化二砷(砒霜),不宜广泛使用。
青蒿同样存在问题。尽管初筛的抑制率稳定在60%—80%之间,但复筛结果却只有40%甚至12%。青蒿一度被屠呦呦等人放弃。
71年5月底,“523”办公室召开座谈会。中药所以人手不足、缺乏检测设备为由申请退出,未能获批。卫生部领导要求屠呦呦组建课题组,继续攻关。具备抗疟潜力的青蒿再次受到重视。
在《抗疟单验方集》一书的第15页,屠呦呦记载过青蒿的服用古法:
”捣汁服或水煎服或研细末,开水兑服。”
突破
在我国,青蒿入药由来已久。
2000多年前的医方古书《五十二病方》认为青蒿可治“牝(pìn)痔”(痔疮),汉代的《神农本草经》则称其“主疥瘙痂痒、恶疮,杀虱,明目”。
此外,民间也有不少青蒿治愈疟疾患者的事例,像江苏高邮农村,一直流传着“得了疟疾不用焦,只要红糖加青蒿”的民谣。
有人说中草药治病全靠蒙,方子也是胡编的,屠呦呦不信,她逐一翻阅涉及青蒿疟疾方的古医书,想从中找出提取青蒿有效成分的思路。
翻到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时,屠呦呦眼前一亮。
《肘后方》是葛洪炼丹采药之余摘录的急救小册子,因“可以放在手肘后面随时取用”而得名。书中《治寒热诸疟方》一节提到青蒿,总结了15个字: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渍,即冷水浸泡。屠呦呦意识到,葛洪这副药方没有出现“煎煮”二字,而是使用了“渍”的低温处理方式——温度,或许才是保持青蒿药效的关键。
若干年前,屠呦呦听父亲讲述葛洪隐居宁波灵峰山种草药救人的故事。此刻 ,她也成为了故事里被“拯救”的那一个。
经过190次冷浸实验法的失败,71年10月4日,屠呦呦使用沸点仅为34.6℃的乙醚,从青蒿叶中提取出一种黑色膏状体。黑膏随即被灌入小鼠胃内,结果显示,对疟原虫的抑制率达到100%。
72年3月8日,“523”办公室再次召开全体会。会上,屠呦呦首次明确提出青蒿提取物有抗疟作用,引起轰动。
但仅仅两个月后,中药所的狗疟用药实验出现毒性反应。有专家断定,青蒿提取物严重损害肾脏,导致狗出现无尿、少尿,不建议立即上临床。
临床实验受阻意味着要错过疟疾的夏季高发期,代价是再等待整整一年。屠呦呦向领导表态:
“一定要保证药物对人体无害,但也不能仅仅因此就否定青蒿的价值。来组织试服吧,试服以逐步加大剂量的方法进行,由我带头。”
7月,屠呦呦等三人住进北京东直门医院,开始“人体探路试服计划”。七天试服结果显示,除两人有轻微消化道反应外,未出现明显毒副作用。
屠呦呦的举动并非“523”孤例。早在项目伊始,为深入研究恶性疟疾的发热规律,广州中医学院的李国桥教授就曾将恶疟患者的血液注入自己体内。他事先写下遗书:
“万一出现昏迷,暂时不用抗疟药治疗,这是研究计划的需要;万一发生不幸,到时只要在花圈上画一个疟原虫,我就心满意足了。”
同年8月底,屠呦呦率队抵达海南昌江疟区,正式开展临床实验。实验结果显示,青蒿提取物可100%抑制普通疟原虫,对恶性疟患者的有效率也接近80%。
11月8日,屠呦呦的助手钟裕蓉从青蒿粗提物中分离出白色针状晶体。
在为该晶体命名时,功勋卓著的屠呦呦放弃了冠以个人姓名的特权,主张直接称其为“青蒿素”。
竞争
中药所取得突破性进展后,其他研究机构也纷纷跟上。
72年底,昆明军区“523”办公室副主任傅良书参观完中药所,回去批评云南药物研究所:
“人家北京都能够搞出有效的(青蒿提取物)了,云南菊科植物那么多,为什么你们不能也搞一搞‘近缘植物’,看看有没有同样有效的呢?”
很快,云研所展开菊科蒿属植物的初筛工作。那年春节,研究员罗泽渊到云南大学的同事家玩,看见云大有一种30~40厘米高的“青草”。同事说这种植物叫苦蒿,农村人用它熏蚊子。罗泽渊采回去做过筛样品,发现其粗提物具备很强的抗鼠疟作用,且蒿素含量极高。
一个月后,云研所成功提取出有效单体“苦蒿结晶Ⅲ”。由于苦蒿属黄花蒿变型,“苦蒿结晶Ⅲ”因此被定名为“黄蒿素”。
云研所旁边是专做甾体类避孕药的昆明制药厂四车间。受四车间用溶剂汽油提取原料甾体皂甙元的启发,云研所改以溶剂汽油法提纯黄蒿素晶体,提取量级达到“百克”级。而且经过检测,新工艺析出的晶体与青蒿素成分完全一致。
与此同时,中药所却陷入困境。
74年2月底,中药所、云研所以及山东方面提取出青蒿素的单位开三方座谈会。会上约定,来年各家分别向其他两家提供青蒿素样品,进行交叉验证。
那段时间,屠呦呦因为长期接触乙醚患上中毒性肝炎休假在家,导致中药所内部出现严重的沟通协调问题。此外,北方蒿草的青蒿素含量仅为南方的千分之一,中药所买了一万多斤青蒿,只提取出17克青蒿素。
最终,中药所没能如期完成交付任务。75年上海有机所对青蒿素进行化学结构测定时,使用的是云南和山东两家的青蒿素结晶。
76年2月,中药所向卫生部申请发表关于青蒿素结构测定结果的简报,被相关人员以“争先发表是知识分子的名利思想在作怪”为由驳回。一年后动乱结束,中药所再次就此请示,获得卫生部批准。
在77年第3期《科学通报》上,文章《一种新型的倍半萜内酯—青蒿素》以“青蒿素结构研究协作组”的集体署名发表。
78年11月底,“523”任务主要研究单位和协作单位齐聚扬州,召开青蒿素科研成果鉴定会。会上,“中药所贡献排名第一”的提法遭到众人质疑。卫生部副部长建议鼓掌通过,但大家“连手都没有举”。
那次会议,发现优良药源并且首先提取出大量有效单体的云研所仅位居第三,排在中药所和山东之后。新上任的所长讽刺他们:
“没想到你们输得这么惨,现在云南到处都把你们捧得很高,宣传得这么厉害,结果你们连第二都没争到。”
不到一年,云研所“523”组全体解散。其中,黄蒿素发现人罗泽渊远调四川,余生完全脱离了对青蒿素的研究。
79年9月4日,国家医药管理总局发文明确,“523”项目自80年起纳入各级民用医药科研计划,不再单独立项。至此,历时12年的“523”任务宣告结束。
“523”结束以后,其标志性成果——青蒿素的研发荣获国家发明奖二等奖。奖金共5000元,其中,中药所分到2200、山东和云南各得1000。 具体到个人手里,金额更少:
居功至伟的屠呦呦,200元;黄蒿素发现人罗泽渊,56元;“青蒿素提纯第一人”钟裕蓉,50元;“以身试药”的李国桥,50元;……
议论
八九十年代以来,青蒿素类抗疟药及其复方蓬勃发展,救治了全球数以千万计的疟疾患者。但作为“青蒿素之母”,屠呦呦却屡受非议。
96年8月,屠呦呦当选《求是》基金会“杰出科技成就集体奖——青蒿素奖”得奖人。她上台讲述青蒿素研制历程时,一位科学家站起来反驳:
“青蒿素是你们先搞出来的吗?现在‘523’办的领导都在这里……”
04年1月,泰国玛希隆王子基金会授予中国抗疟药青蒿素及其衍生物研究协作组“2003年度玛希隆医学贡献奖”,声明5万美元奖金由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所上级单位)与中科院平分。
然而,赴泰领奖的国家科技奖励办却将“组(Group)”理解为“集体”,扩大了受奖单位范围,导致奖金无法分配。
07年“523”任务立项40周年之际,中科院建议把全部奖金捐赠给尚未脱贫的“青蒿之乡”重庆酉阳。但屠呦呦提出,一半以上的奖金要以其个人名义捐出。最终,捐款一事不了了之。
09年,屠呦呦出版专著《青蒿及青蒿素类药物》。由于书中多次出现将自己名字前移、他人名字用“等”省略的情况,有人批评她“未能充分肯定其他研究小组和自己研究小组其他成员的作用”。
11年9月23日,屠呦呦在纽约领取国际医学大奖——美国拉斯克奖。针对“为何大奖只给她一人”的质疑,评委会用三个“第一”解释了屠呦呦对青蒿素的贡献:
第一个把青蒿素带到“523”项目组;第一个提取出有100%抑制力的青蒿素;第一个做了临床实验。
对此,国内有人总结:
“美国人不会把奖颁给一个具体做事的人,而会颁给告诉你做这件事的人。”
彼时,有记者问屠呦呦,到底是谁发现了青蒿素?屠呦呦回答:
“你要知道,(发现)青蒿素的事乱了,大家都要说是自己弄的,实际上这可能吗?科学就应该讲究实事求是的,所以我就不想再谈这些问题了。”
15年获得诺奖以后,屠呦呦推掉了包括《感动中国》颁奖盛典和博鳌论坛主题演讲在内的所有邀约。有些到她家拜访的校友提出“一起去外面小饭店用个简餐”,也被丈夫李廷钊婉言拒绝:
“万一在用餐时碰到了媒体界的朋友们或者青蒿素粉丝们,不方便。”
那年元旦前夕,屠呦呦低调地度过了自己的85岁生日,“(中医研究院)院里送了一个小蛋糕,家里正常吃了一顿饭。”
演讲
赴瑞典领诺奖之前,屠呦呦邀请同事为她的演讲稿提意见。
有人建议她首先介绍自己名字的来历,“在中国三千年前的古书《诗经》中,有这样的诗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屠呦呦没有采纳,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以青蒿素开头:
“今天我极为荣幸能在(瑞典)卡罗林斯卡学院讲演,我报告的题目是:《青蒿素——中医药给世界的一份礼物》”
那是人们在诺贝尔颁奖现场听到的第一句汉语。
部分参考资料:
[1] 屠呦呦:《青蒿及青蒿素类药物》
[2] 黎润红:《“523”任务与青蒿素研发访谈录》
[3] 饶毅、张大庆等:《呦呦有蒿:屠呦呦与青蒿素》
[4] 王路:《屠呦呦:理想治愈世界》
[5] 胡志强、李丹等:《呦呦寻蒿记》
[6] 张剑方:《迟到的报告》
[7] 徐治国、陈晨:2011年9月,科学新闻《屠呦呦:成就与争议伴行》
[8] 李珊珊:2011年10月,南方人物周刊《发现屠呦呦》
[9] 周程:2016年1月,知识分子《12年了,5万美元奖金还没分配出去:屠呦呦与国家科技奖励办的纠葛》
[10] 李珊珊:2018年1月,南方人物周刊《屠呦呦:诺奖之后》
[11] 屠呦呦:2017年3月,《大家:一颗小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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